白水繞冬城

42.

当拂晓的晨光越过哈特城金色的城墙之时，亚历山大·皮尔斯在宰相府放飞了一只白头鹰。

黑色的巨隼在宰相府的上空盘旋了几圈，似乎恋恋不舍着这块故乡的土地，但终于，被驯服的使命感占了上风，它携带着主人的回信，展翅飞向了西方的天际。

宰相与侏儒家臣一同站在院落中看着鹰隼飞走，皮尔斯早已不复年轻的脸庞上终于显露出一丝不甘的老态，他感叹着：“你知道，我从来不觉得施密特那一套是正确的，事到如今我依然如此坚信，但人事相迫，我竟也会无从选择。”

佐拉看了看这位他真正的主人，内心忽然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这种恐惧感哪怕是他在侍奉那位臭名昭著的海德拉公爵的时候也没有产生过，他恐惧于这样的话居然会被宰相亲口说出，就好像事情早已脱出了控制，他们将要进行的背水一战或许只是垂死挣扎。

“大人，您真的要与德洛尼亚的王后合作？据我所知她从不过问政事，德洛尼亚的一切都属于国王。”佐拉终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皮尔斯笑了一下，似乎是在笑臣属的天真，他说：“千万不要小瞧女人，‘德洛尼亚的一切都属于国王’？的确如此，只是你还要想想，这一切又是谁交给国王的。”

“她值得信任吗？”佐拉又问，“一个突然的盟友，带着如此丰厚的好意。”

“不，只是你在施密特的身边太久，有些事情我还没来得及都告诉你，”皮尔斯摇头，脸上的表情半是感叹半是忌惮，“妲莉娅·巴恩斯王后陛下并不是突然的盟友，我们的‘友谊’由来已久，她绝对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女性，真正的王后。”

佐拉瞠目结舌地看向笑容可掬的宰相，这个表情令皮尔斯止不住又多了一些倾诉的欲望。

“这场旷世婚约的缔造者，以及在我曾经期望着一位新的‘罗杰斯’时慷慨赠药的人，她如何会是等闲之辈？”

“佐拉，记住我跟你说的，千万不要小瞧了女人。”

===== 

令人尊敬的、非凡的妲莉娅王后陛下，在她本人无法听见的来自邻国宰相由衷的赞美中步过白薇堡的长廊，走向王子寝宫。她穿着最为华丽的大礼服，金棕色的头发高高挽起，露出颈上那串由一百二十颗珍珠和六十六颗钻石镶嵌而成的项链，这件首饰是王后的陪嫁，自婚礼之后她首次再度佩戴它。

年轻的王后像一位女王那样驾临了王子寝宫——那间属于她同胞兄长的精致的囚笼。

室内的一切都以不复往昔，它们承受了来自国王的愤怒，最终以一种分崩离析的姿态在依旧精致非凡的建筑内委曲求全。王后所要寻找的人待在房间最深处的那张大床上，五道铁索困住了他的四肢和脖颈，长度控制着他只能保持着躺下这个姿势，连翻身都无法做到，在王后的记忆里，哪怕是德洛尼亚最穷凶极恶的罪犯也没有遭受过这样的刑罚。

在妲莉娅走进大门的刹那詹姆斯就醒了，在他自愿跳下那驾通往自由的马车之后他似乎表现地比以往更加的随遇而安，甚至于说自暴自弃，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朗姆洛的这些锁链有多么的多此一举。

妲莉娅在詹姆斯的床前站定了，瓦莲京娜为她奉上盛着五把金色钥匙的托盘，王后没有问候自己的兄长，她沉默地拿起一把钥匙，沉默地为詹姆斯卸下锁链。

“你们决定好了要处死我了吗？”詹姆斯注视着胞妹冷漠的面容，缓慢地开口询问。

妲莉娅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解开锁链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回答：“我从来没有希望你死。”

在她以性命为要挟强行留下了自己的兄长之后，詹姆斯对于她的说辞居然还是表示了认同：“我知道。”

妲莉娅的手指僵了僵，在她这个年纪里，她隐藏情绪的功力已然超群，然而她毕竟还太过年轻，于是她自嘲地笑了笑，说：“雅沙，你是希望我感到愧疚吗？”

詹姆斯摇头，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够完成的动作之一，他以这种方式尽力表现着他的诚实：“我只是没想到你这样厌恶我。”

“厌恶你？”妲莉娅也摇了摇头，同时她为詹姆斯解开了那个充满侮辱意味的铁铸的项圈，“我不厌恶你，我嫉妒你，我不想用‘羡慕’这样的词汇，我是嫉妒你的。”

“雅沙，这是罪。”

詹姆斯的嘴唇动了动，妲莉娅制止了他，她一边轻柔地为兄长揉开手腕上凝结的淤青一边自言自语般说到：“其实你也并不如你表现的那样在意我，对吗？你是为了你的孩子留下的，并不是因为我，你想的没错，布洛克怎么敢真的伤害我，我可是给了他王冠的女人啊，哪怕他不爱我，他也要爱他的王冠。”

詹姆斯眼神复杂地看了妲莉娅一会儿，他放弃了更多的争辩，只说了一句话，一句和他选择跳下那驾马车之前对王后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你其实不必这样做的。”

你不必这样做——哪怕你不曾拿裘蔷尔的诅咒做威胁，哪怕我知道于情于理朗姆洛都不可能真的伤害你，我还是会选择留下——因为你是我的妹妹啊，我怎么可能在确认你的安全之前因为一个“不可能”就选择离开。

这些都是詹姆斯脑海里最简单直白的想法，但他并不是一个善于分享思维的人，所以这么多的话到了嘴边，就只剩下了这一句。

不知道妲莉娅究竟有没有听懂他的话，在她的兄长做完最后的表达之后她放开了他的手，指挥侍女将一套王子的礼服摆在了詹姆斯的床头。

妲莉娅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看向已经恢复自由的詹姆斯，命令着：“穿上它，你和我，和朗姆洛，和德洛尼亚，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 

詹姆斯·巴恩斯在他的王子寝宫换上礼服之时，一行王家侍卫闯入了麋鹿酒馆的洗衣房。

宫门那一晚的巨响所造成的影响已经以雷霆之势波及了整个斯塔蒙斯，在官方通告中，有一群穷凶极恶的奥西莱恩匪人正流窜于帝都周边，街上新增了随处可见巡逻的卫队，宵禁提前了两个小时，所有曾收留过奥西莱恩旅客的商家都被彻底的抄查，一时间弄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因此当这些王家侍卫闯进酒馆的时候，毕列格并没感觉的任何的惊讶。

这些王家侍卫带着属于贵族家奴的跋扈和冷漠，粗鲁地架起了正在干活的疯婆娘。这一举动使这方才还沉默温顺的女人霎时犯起了疯，她抓咬撕打着每一个靠近她的王家侍卫，力气大得惊人，一时间连训练有素的王家侍卫都治她不住，推搡中有人踢翻了木盆，混合着皂粉的污水湿淋淋的流了满地。

一名身配更高军衔的侍卫队长负责向毕列格老爹以及被打斗声吸引而来的食客说明情况：“奉王后陛下命，宣召娜斯佳·柳德米拉入宫问话。”

毕列格花了一点时间才将“娜斯佳·柳德米拉”这个名字与疯婆娘对上了号，他迟钝地想着，原来这女人也是有名字的。

毕列格脸上堆了笑，十分客气而小心地询问：“军爷，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以为自己的态度已经足够敬重王室了，然而这位在王宫中或许连名字都叫不上的侍卫队长冷哼一声，只是颇为凶恶地瞪视了他一眼，转身便去指挥那些还在于疯婆娘作斗争的下属：“锁起来！都锁好！连个女人都抓不住吗！”

王家侍卫们七手八脚地为疯婆娘套上了重刑犯才用的锁链，才得以顺利地推着她往外走。

疯婆娘支支吾吾地呼喊着，模样看上去十分凄惨，伊万忍不住从毕列格的身后站了出来，却被老板一把又推了回去。

“她……”伊万有些着急地想要令毕列格清楚事情的紧急，却眼见着老板摇了摇头。

或许是听不下去疯婆娘的哭喊，又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堵上一个已经被拷住手脚的老妇人的嘴，侍卫队长向她施舍了一点他为数不多的耐心：“哭什么？是带你去伸冤，又不是推你去送死，你自己想清楚吧老太太！”

他们离开了酒馆，向着白薇堡方向前去复命。

===== 

德洛尼亚的国王议事厅，在此召开了又一次针对如何处理奥西莱恩皇帝相关事宜的朝会，议事厅的列席中多出了几个空位，其中最为显眼的就是属于德洛尼亚宰相的首席，而随着宰相一同缺席的，则是暗地里被称为亲旧党的几名立场明确的贵族。

朗姆洛坐上王座，目光冷冷地扫过那几个空位，问到：“兰比尔还是称病不来？”

“是的陛下，已派人问过了，宰相大人卧病在床，无法参加朝会。”回答问话的人是副相，这位副相在往常的朝会中很少说话，在对立明确的德洛尼亚朝廷，他既不是亲王派也不是亲旧派，而是自成了一个两边不得罪，多事不过问的明哲保身派。

朗姆洛冷笑：“他若继续不来，德洛尼亚的宰相不如换个人当当！”

副相被他的话说得一噎，明哲保身派的一地宗旨就是不发表任何有结论的观点，国王的话他没法接，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是”。

好在这时候近卫长官巴托尔带着国王最关心的消息前来复命了，副相于是又再一次成功的坚守住了明哲保身。

“陛下，臣已带人搜查了斯塔蒙斯城外十英里的树林，”巴托尔顿了顿，头埋得更低，“查无所获……”

“废物！”朗姆洛的右手重重地砸在纯金的王座之上，愤怒使他感觉不到疼痛，“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继续搜！”

巴托尔如他来时一般行色匆匆地又退了出去，望着他的背影，朗姆洛眼中的杀意渐渐退去，不自觉地被疲惫覆盖。数日以来，朝会之上居然没有一件令他舒心的消息，雅沙王子被囚禁在白薇堡的消息传遍了斯塔蒙斯周边，还在向着更远的城镇扩散而去，朗姆洛不相信这里面没有亲旧党那帮人的运作，而兰比尔本人更是以罢朝的形式公开了与现任国王的对抗，民众和一部分巴恩斯旧臣都在等着国王对他囚禁王子的行为作出解释，或者说他们并不期望解释，只期望他交出王子，并顺带着交出他的王位。而奥西莱恩方面，该死的史蒂夫·罗杰斯带着他的女巫和那种与盎撒人所使用的类似的武器盘桓在斯塔蒙斯城外的林海中，随时准备着一场突然袭击，朗姆洛第一次如此憎恨德洛尼亚拥有如此之多的高山丛林。

国王逐渐感受到麻木钝痛的右手紧握成拳，接着便被另一双手轻柔地握进了掌心。

“布洛克，你不必如此烦恼。”妲莉娅握住了朗姆洛的手，温柔地对他笑了。

现在是非常时期，朗姆洛不得不对这位巴恩斯王室出身的王后给予更多的耐心，他勉强也笑了一下，敷衍地说：“你不懂。”

“我懂的，”出人意料的，妲莉娅反驳了朗姆洛的观点，她依旧微笑着，“战争或是搜捕，你说得对，我并不明白，但是王位继承，没有人会比我更加了解了。”

朗姆洛颇为惊讶的看着他的王后，事实上整个议事厅内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因为在这样的时候，身为巴恩斯王室后裔的王后居然公开提到了“王位继承”这件事。

“会议差不多也该结束了，王后可以先回去休息。”朗姆洛生硬地转开了话题，他不明白这个向来温顺，如同摆设一般的王后今天究竟是犯了什么毛病，过去他总是厌烦这女人的过分安静，像是没有血性的绵羊一样无趣，和他痴迷着的那只小狼一点看不出出自同样的血脉，但今天他忽然发现，像他这样的人或许需要的就是绵羊那般的王后，他不需要她聪慧而富有思想，只要足够听话就好。

妲莉娅看了他一眼，在这一眼里她原谅了丈夫的不领情，转而看向议事厅中的其他大臣，继续了之前的话题：“不止我了解，我的兄长，曾经的雅科夫王储殿下，他也一样了解。”

在朗姆洛风雨欲来的目光的压迫下，妲莉娅从容地站起来，抬手指向议事厅正门的方向，朗声说道：“所以我邀请来了他，今天，就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关于德洛尼亚的王位继承吧。”

-------------------

嗯......是不是停的有点突然？

那是因为后半截我没写完.....感觉写完也会够两发的量了，所以下次更新相对会快一些，爱你们(๑′ᴗ‵๑)Ｉ Lᵒᵛᵉᵧₒ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