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繞冬城

5.

有那么短暂的一两秒钟，史蒂夫确切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脱离了身体，他甚至以一个浮空的角度看见了正在下落的自己，是跌入厚重积雪的寒冷刺激才令这种感觉消失——他又取得了身体的控制权。

史蒂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后坐起来，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地方的地面完全被积雪覆盖，只有两侧可见的山脊露出了黑色的岩石，风从头顶刮过，发出呼啸的声音。

史蒂夫在这时候看见了冬兵。

冬兵就坠落在距离史蒂夫不远的地方，他清醒着，却没有向史蒂夫发动任何攻击，而是就这么直挺挺地坐在雪地里，双手搭在膝盖上，眼睛里满是茫然的色彩。

看着这样的巴基，史蒂夫胸口积压着一团无可名状的情愫，他尽量放慢了脚步，一点一点地朝冬兵走过去，叫他：“巴基？”

史蒂夫已经站在冬兵的身前了，这个对职业刺客来说早已突破了安全距离的地方，缓缓地向他伸出一只手，继续叫他：“巴基？”

那只手在即将触碰到冬兵的一霎那被狠狠地抓住了，冬兵用上了他的金属臂和令超级士兵也感受到疼痛的力气，他微微抬起头，眼神里的茫然全部消失了，而是恢复成了一种戒备和冷漠，他说：“你认识我。”

这几乎不算一个问题，但史蒂夫任由冬兵用那种几乎令他的腕骨碎裂的力气抓着他，回答：“我认识你。”

冬兵没有反驳史蒂夫，他的眼睫微微低垂了短短的一秒钟，再度抬起来的时候神情变得比刚才更加凶狠一些，他甩开了史蒂夫的手，说：“但我不认识你，退后！”

史蒂夫举起手比了一个投降的姿势，顺从冬兵的意愿后退了几步，冬兵的凶狠在他眼里并没有恶意，有的只是两人信息不对等前提下的自我保护。

“我就站在这里，你可以起来吗？”史蒂夫在距离冬兵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他注意到在雪地里坐着的冬兵裤腿和靴子都已经结起了霜花，只盼望着他赶紧站起来。

冬兵站起来了，但却没有管落在身上的冰雪，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曾从史蒂夫身上移开，在确定自己对于眼前的环境一无所知之后他提问：“这是哪里？”

“我不知道，”史蒂夫诚实地回答，他忽略了冬兵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满，继续说，“你可以往山崖的方向去一些，雪会比较不容易落在身上，我就站在这里。”

冬兵站在原地没有动，史蒂夫眼看着他的头发和肩膀也落满了雪花，忍住了一声叹息。

“我不知道你对自己的任务了解多少，”史蒂夫说，“刚才镶嵌在装置里的那个东西叫做‘宇宙魔方’，它的核心是六块无限宝石之一的空间宝石，我想是它的力量把我们传送到了这个地方，但这里是哪里我也不知道。”

冬兵对这一次的回答要稍微满意了一些，他再度开口：“你要宇宙魔方做什么？”

“我不是‘要’它，而是要销毁它，”一些过于沉重的事实浮现在史蒂夫的脑海里，他差一点要维持不住脸上的温柔了，“所以你出现在那里，是九头蛇也想要魔方吗？”

冬兵不自觉地微微向右侧了侧头，这是他思考问题时连本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习惯，却让史蒂夫感觉无比熟悉。

“我的任务是保护它，”冬兵说着，并警告地看了史蒂夫一眼，“清除所有威胁。”

史蒂夫依旧是那样温柔从容地看着冬兵，好像一点也没把自己当作他口中的“威胁”。冬兵的话令他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西泽维尔——估计是这位被威胁说出宇宙魔方所在的九头蛇卧底在苏醒后向皮尔斯汇报了这件事，九头蛇才派遣冬兵来执行了保护任务。冬兵的语言风格言简意赅，他口中的“保护”大概是指防止史蒂夫得到宇宙魔方且将它带回九头蛇。尽管此时的神盾局已经“九头蛇化”了，但把宇宙魔方直接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总还是要比隔着个尼克·弗瑞方便得多。

“无论我们在哪里，我都要想办法回去，这件事很重要。”史蒂夫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仅仅是这一会儿说话的功夫，山谷间的雪仿佛下得更大了。

“为什么你要销毁宇宙魔方？”冬兵不太明白史蒂夫的说辞，他的指挥官告诉他魔方的力量足以造就一个全新的世界。

当冬兵又一次提到“销毁”这个单词的时候，脚下的雪地忽然开始颤动起来，雪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大颗的冰雹，从史蒂夫的位置看过去，冬兵所在位置的正上方那片山崖，一片白色的雪线铺天盖地地压倒下来，眼看就要砸在他的身上。

没有时间发出警告，史蒂夫瞬间飞扑了过去。

冬兵又一次摔倒在雪地里，这一次身上还压着一个冷风吹得同样冰凉的人，他早已习惯了严寒，但从来也没办法喜欢它。

在这种和冷冻仓相似的严寒里，忽然有一点美妙的温热落在了他的耳郭上，暖到像是要把所有的雪都融化。

“你没事吧？”史蒂夫努力地使用一只手臂抬起身体，因为他的右肩上正插着一把黑柄小刀——这是冬兵在史蒂夫近身的时刻下意识的自卫。

看着那柄刺入史蒂夫肩头的小刀，冬兵明白了，那种温暖的感觉是史蒂夫的血。

冬兵的神情又变得茫然起来，那种只有强烈电击时才有的痛苦搅弄着他的大脑，他忍不住开始使用蛮力敲打自己，这是洗脑短暂失效时他常有的自残行为，往往持续不到几秒便会因为九头蛇为他注射的强烈镇静而消失。但这一次他被困在了这个不知所谓的地方，身边只有一个导致了他头疼的“陌生人”。

“没关系，没关系的，”这个“陌生人”控制住了冬兵的双手，毫不在意的把手臂送到冬兵嘴边，再如预计一般被他狠狠咬住，“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我眼睁睁看着它发生……两次……”史蒂夫俯下身来，呼出的热气全部吹在冬兵的耳畔，“对不起……”

冬兵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他把这个超级士兵咬坏了，却还得到了他的道歉。尽管这道歉来的莫名其妙，但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冬兵缓缓松开了牙齿。

沉默在两人之间漫延，最终是冬兵开了口：“……以后，不要离我那么近。”

史蒂夫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拥有天生口才的美国队长嗫嚅到最后也只是回答：“我尽量。”

冬兵没有和他多纠结这个问题，他从史蒂夫的身下抽身，这才有机会打量四周的情况。他们就摔倒在刚才史蒂夫希望冬兵站着的山崖下，这里顶上有一块突出的岩石，正好隔开了突如其来的雪崩。

“这个地方有些奇怪。”冬兵回忆了一下刚才的情景，无论是冰雹的形成还是雪崩的发生，都已经不是自然现象能够解释的了。

“你有没有发现，每当我们提及……”史蒂夫找到了一丝头绪，有意避开了那个单词，“对魔方不利的词汇，就会有伤害发生。”

冬兵不置可否，他抬眼向远处的天际看去，忽然问：“你见过极光吗？”

亮白色的天空中，蓝色的光晕铺满了天际。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在史蒂夫的脑海：“或许宇宙魔方并不是将我们传送到了什么地方，而是……”

“我们身处魔方之中。”

6.

史蒂夫说完这句话以后，天际的蓝光忽然变得更加耀眼，这几乎印证了他的猜想。

“我们得想个办法让你离开。”史蒂夫说。

“什么办法？”冬兵在这块山石下面找了个相对舒适的位置坐下了，随口回答了史蒂夫。

“或许想一想我们是怎么进来的？”史蒂夫没有忘记冬兵的警告，在距离他三步的地方蹲了下去，正好挡在了风口。

冬兵轻瞥了一眼史蒂夫的动作，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潜意识里他正在慢慢习惯这个人的特殊对待，“我握住魔方的时候，你抓住了我。”

“是这样，”史蒂夫点头，“上一个我所知道的触碰过魔方的人被发配去了另一个星球，似乎魔方会对无法承受它力量的使用者和企图……对它不利的人启动自我保护。”

史蒂夫及时防止了自己再次提到“销毁”。

“你说的好像这块石头拥有思维一样。”冬兵不太相信这个说法。

“不要小看它，它的‘兄弟’中有一块曾经要求使用者牺牲了他的女儿。”史蒂夫又看了一眼那些蓝色“极光”所在的地方，那大概就是这个空间的核心所在。

这样一来就很清楚了，冬兵再强壮也还是人类的血肉之躯，而史蒂夫则企图销毁它。

“这一切都是根据我们的想法变动的，”史蒂夫继续说，越分析下来他越觉得这个思路是正确的，“或许只要你放弃将它带走的念头，就能从这里出去了。”

“我不能，”冬兵很快否决了这个方法，“这是我的任务。”

“任务可以下次再完成，总比困在这里要好吧？”史蒂夫循循善诱起来。

“任务只有失败或成功，没有放弃。”冬兵回答，两人就这个问题引发了争执。

“总会应对例外的情况吧？”

“有，任务中止。”

“那就中止它！”

“你不是我的指挥官。”

史蒂夫无言以对，这个时间他和冬兵不过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硬要核算的话，他还是冬兵任务的一部分。

“你呢？”史蒂夫陷入沉思的时候，冬兵忽然开口了。

“什么？”史蒂夫没能理解冬兵的问题。

“你刚刚说，想个办法让我离开，”冬兵解释了自己的问题，甚至认真地看了看史蒂夫的眼睛，“那你呢？”

史蒂夫愣了片刻，缓缓微笑起来，回答：“我也有任务需要执行，不可中止的那种。”

冬兵对史蒂夫的说辞好像非常能够理解，他点了点头，又问了第二个问题：“在外面的时候我看见你用了一个奇怪的装置，你准备怎么做？”

“那个装置是一个小型的方舟反应堆，”史蒂夫对于冬兵没有任何隐瞒，他指了指自己紧扣住的腰包，继续说，“它的能量源是空间宝石的同位素，理论上来说使用它就可以让我完成任务。”

这套理论也来自托尼的研究，既然同源的旺达的力量能够销毁心灵宝石，那么方舟反应堆的力量应该就可以销毁宇宙魔方。所以史蒂夫在去埋伏西泽维尔之前，先从这个时空的史塔克大厦里偷走了两个反应堆——威力如此巨大的东西，托尼制造得也是太多了。

“所以，如果我不离开，你的任务也不中止，”冬兵明白了此时的处境，“我们就会一起死在这里了。”

史蒂夫没有否认，他实际上也陷入了灭霸曾经面对过的“心灵宝石困境”：如果选择在魔方内部引爆反应堆，结局正如冬兵所说，但这个世界或许只是少了史蒂夫和巴基，未来将被改变，宇宙间半数的生灵或许将得以存活；反之，如果选择放弃引爆反应堆，二十四小时过去之后史蒂夫将回到2023年的自己身上，时间按照旧日的轨迹运行下去，冬兵将在两年之后才与他重逢，在六年之后化作他指间的灰烬，灭霸还是得偿所愿。

这样梳理对比下来，应该如何选择似乎根本不需要犹豫。

史蒂夫看了一眼冬兵，满眼的痛苦和歉疚，他说：“对不起。”

冬兵自认为能够理解这个道歉，毕竟他是史蒂夫完成任务需要同时清除的那个人，真正令他错愕的是，这个将道歉说得如此诚恳悲伤的人，下一秒忽然便将拳头挥向了他的脸颊。

这一击完全出乎冬兵的预料，虽然他凭借本能避免了史蒂夫的拳头直接砸在他脸上，但对方的指节还是刮蹭到了他的脸颊，留下火辣的疼痛感。

史蒂夫一击未得手，第二击紧随其后，但此时的冬兵已经完全从错愕中恢复过来了，他的身法显然比史蒂夫要快上一大截。

冬兵反击着这个偷袭自己的男人，出手带着一些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怒气，和之前误以为遭受了对方的轻视而产生的怒气不同，这一次，他感觉到了背叛。虽然也不过是短暂的相处和交谈，但从来不轻易相信别人的冬兵，已经开始相信史蒂夫不会伤害他了。这种自信来的毫无缘由，一旦被戳破则是别样的羞愤。

不知道是不是寒冷环境的影响，史蒂夫的反应速度明显大不如前，冬兵的很多次攻击都成功命中，久而久之，引起这场争端的史蒂夫反而成了被动挨打的一方。他不断重复着被打倒再爬起来的动作，就像一个人肉沙包一样顽强，冬兵能做的只有反复击倒他。

在一拳把史蒂夫揍进了雪地里，确定他短时间内没办法再爬起来之后，冬兵完全失去了揍他的兴趣。

“再站起来，我就杀了你。”冬兵转过身，丢下一句冷冰冰的威胁，他打算去这个空间的其他地方看一看，或者只要能够远离史蒂夫就够了。

倒在雪地里的史蒂夫勉强移动手臂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依旧暴露在空气中的嘴角微微上扬起来，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而这些疼痛却令他微笑了起来。

史蒂夫蒙着眼睛微笑着，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冬兵离开的脚步顿了顿，冷淡地回答：“太晚了。”

“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史蒂夫像没听见冬兵的回答一样自顾自的说下去，他上扬的嘴角颤了颤，一串俄语单词从他的口中被诵读出来：“渴望、生锈、十七……”

在史蒂夫说出第一个单词的时候，冬兵的身体便不受控制的痉挛了起来，他发出一声哀嚎，死死抱住自己的头，跪倒在了雪地里。

在听到冬兵惨叫的瞬间，史蒂夫的嘴唇明显颤抖了一下，但他发出的声音依旧是平稳而坚定的：“黎明、火炉、九……”

冬兵站起来了，摇晃着扑向了倒在地上的史蒂夫，他挥起自己的铁拳，像殴打仇人那样殴打他，“闭嘴……闭嘴！”

史蒂夫的颧骨几乎碎裂了，牙齿也松动了几颗，有鲜血从他的鼻腔和口腔中流出，呛得他几乎窒息，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善良……回家……一……”

史蒂夫蒙住眼睛的胳臂被冬兵挥到了一旁，在长久的黑暗之后骤然接触到大面积的光亮，他几乎立刻陷入了雪盲。凭借眼睛里模糊的影像，史蒂夫吃力地抬起手，触摸到了冬兵暴怒的脸庞。

他咳嗽了一声，终于说：“货车……”

冬兵的铁拳在半空中戛然而止，他眼中的光亮完全消失了，平淡冷静的眼珠像两颗黑色的卵石。他向史蒂夫垂下了头，说：“服从命令。”

“对不起……”史蒂夫捧着冬兵的脸，再一次这样说。

他不做宇宙魔方给他的非此即彼的选择，从前他在军队里接受完实验过后也是这样。他们把两个选择摆在他面前：成为马戏团猴子，或者实验室白鼠。相比之下，猴子似乎要比白鼠幸运得多，但这并不改变两个选择都是如此糟糕的事实。

在非此即彼的选择里，他成为了美国队长。

在巴基的生命和宇宙间半数的生命间，他要他们都活下去。

“早安，士兵，”史蒂夫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轻声对冬兵说，“任务结束了。”

冬兵微微抬头看了史蒂夫一眼，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短暂的困惑，下一秒，他便如泡沫一般消失在了这个魔方构造的空间。

冬兵的消失似乎令魔方愤怒了起来，史蒂夫看见大片蓝色的光芒从远方的天际积压过来，化作一团浓厚的乌云。史蒂夫的手指扣在腰包的搭扣上，取出了散发着同样光芒的反应堆。

“所以只剩下我了，”史蒂夫向着天空的方向举起反应堆，脸上是满足的微笑，“那就再见了。”

他合起五指，在暴涨的风雪间，捏碎了反应堆。

 

史蒂夫睁开了眼——在他以为他再也没有苏醒的机会之后。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皮姆博士的脸，博士脸上深刻的绝望令他感觉一阵心凉。接着他发现了，托尼、火箭、星云、王，甚至索尔，都清醒的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一种和皮姆博士脸上类似的绝望也漫上了史蒂夫的脸颊。

“队长，你是最后一个醒来的人，”皮姆博士终于说出口了，“你醒来还在这里就意味着，我们失败了。”